中國時報【徐振輔】

請原諒我不能告訴你那是什麼樣的藍。那顏色溶入太多靈魂,我不具靈魂的語言沒有能力指認。海上鱗片閃閃發亮的飛魚群中,會出現一隻黑色翅膀的飛魚神,小小頭腔承載要傳達給族人的海洋知識。

島嶼發出低沉巨大的笛音,單音起伏,像沉思者的靈魂跳著緩慢而神祕的舞蹈。海風吹起,星座墜落。

到核廢料儲存場時天已經黑透了。我們將機車停妥,熄火,看看沒有光的蘭嶼長得什麼樣貌。民宿老闆娘曾提醒我們這一帶風特別大,漆黑如墨的海水往陸地翻滾,浪被銳利岩石擊碎。據說這附近的礁岸是最容易看到海蛇的地方。核廢料場前靠海處,有一支廢棄金屬管,原先可能是路牌或警告標語,後來只剩管子,上面鑽的幾枚孔洞,風大的時候,會吹出像木吉他的自然泛音那樣帶有巫術味道的聲音。最初聽到的時候,彷彿寓意的樂音令人發顫,習慣後就成為實用的方向標誌,聲音的燈塔,讓我們夜裡在礁岸四處漫步時,知道入口的方向,知道自己走了多遠的距離。

用己身去確認

關於天空的事,沒有光的地方比有光的地方更明亮些。蘭嶼的夜晚透明如此,你得抬頭仰望,很多物事只有這裡才看得清楚。如果可能的話,我想請你也站到礁石上──最好是浪來的時候,隱隱約約會感受到碎浪飄來水霧的位置,順著我手指的方向,沿著夏銀河,漂流到蘭嶼的山頭。彼時你會嚐到很淡很淡的鹹味,頭髮與衣服在風中擺動成美好的形狀,眼睛凝視天空,想像希臘神話為遙遠的光點填補骨肉,或者因為流星去得太快而發出一聲沒有人聽見的嘆息。

據說古玻里尼西亞人能不依賴地景標識,憑藉觀望天空,航行於太平洋各島嶼之間,白天靠太陽,夜晚靠天狼(Sirius)與大角(Arcturus)。僅需要這樣的資訊就行了,星空提醒似地拍拍玻里尼西亞人的肩膀,航海者想起了什麼,輕輕抬頭,地圖早已繪在夜空之上。

不曉得你有沒有注意到,沿著銀河漂流時有經過天蠍座,據說那裡有一座白色島嶼,是達悟族善靈最終的歸宿。

風又吹起。九月的笛音有受潮的氣味。

年輕人在離開故鄉時,並不真的知道要去的是什麼地方,島嶼這樣的名詞就像愛情或美學那樣曖昧,不知道會看到什麼、想看到什麼,然而他仍像期待愛情的少女那樣,急於用自己的眼睛與身體去確認一些事情。

離鄉那年他三十歲,自英國遠航至馬來群島,研究採集島嶼上各種與故鄉截然不同的動植物。過幾年,他從爪哇向東拓展,造訪龍目島時,一定曾因為見到野生的白色葵花鳳頭鸚鵡而嚐到一種心臟緊縮的滋味。更重要的是,根據兩個區域鳥種的差異,他意識到自己或許在渡過海峽時,意外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年輕人後來在自己的著作《馬來群島》(The Malay Archipelago)裡有這麼一段敘述:

越過寬不到二十英哩的海峽,我來到龍目島,期望能再次見到那些鳥。但我一連待了三個月,卻連一種也沒碰過,反倒是遇到一些迥異的鳥類。

新的華萊士線

他就是一八五八年時,和達爾文共同在林奈學會發表演化論的傑出生物地理學家──華萊士。那條分隔峇里島與龍目島生物相,往北延伸至婆羅洲與西里伯斯島之間的海峽,便稱為華萊士線。而兩地生物相差異的原因是海峽夠深,縱使冰河時期海水下降,陸棚裸露,島群兩側各自進行生物交流時,仍存有一條纖細但不會斷裂的海,像一場大雨把屋子裡外的世界阻隔開來。

後來的日本博物學者鹿野忠雄,在研究台灣與菲律賓島群的生物地理特色之後,延伸了華萊士線忽略的北方島嶼。其中一條切開台灣和蘭嶼的界線,被稱為新華萊士線(鹿野線)。

船行到某個距離時,後方台灣本島與前方未曾見過的蘭嶼都被吞入灰茫茫的海平線中,而我可能正跨越那條隱形的新華萊士線。

船在開元港靠岸。我們提著行李下船,陸地還搖晃了一陣子才慢慢堅實。民宿老闆開廂型車載我們到野銀村的民宿,放好行李。此時已經下午,陽光溫柔。我們租了機車,沿著環島公路往南騎去。

沿途一方一方水芋田鬆散排列,它不如河岸生長緻密的甜根子草會用葉片摩娑出聲音,或像懸鉤子結出刺激視覺與味覺的果實,芋葉總是安靜成為溶化在焦點之外的散景。然而你很難忽略在路上打盹的山羊,牠們長方形的瞳孔像是橫向的鑰匙孔,由於始終不能解開那種眼神,以至於感覺永遠藏著一些祕密。牠們經常飄動著像曬乾海藻的鬍鬚,顯得若無其事,懷著謎語倒臥在路上,直到機車靠得很近才輕快地跳往山或海的方向。

有位當地朋友說,遊客在商店或餐廳裡吃到的羊肉或芋頭食品,都是台灣來的,當地的芋頭通常供應給當地人,而山羊多在祭典時才會宰殺。

無妨。若硬要讓人在想像或記憶的龐大資料庫裡給蘭嶼幾個標籤,大概不會是芋頭或山羊,我會說是達悟與海。

無法指認的藍

如果你未曾到過蘭嶼或沒受過傷的東海岸,我想你會問我關於海的問題。

請原諒我不能告訴你那是什麼樣的藍。在蘭嶼,偶爾會看到足夠年長的達悟族人,裸著上身,眼睛經常看著海的方向。他們的膚色通常很深,因為曬了幾十年的太陽而足以潛水到陽光微弱的海裡,目光泅泳在礁石間尋找擺動尾鰭的浪人魚參,精剛的臂膀隨時準備與之搏鬥。海是靈魂的供給者與索求者。就像泰雅祖靈棲居在彩虹橋彼端的豐沃森林那樣,達悟的祖靈是往海而去的,那是靈魂離棄肉體後會自然飄往的歸屬之地。

因此我不能告訴你那是什麼樣的藍。那顏色溶入太多靈魂,我不具靈魂的語言沒有能力指認。自小在台北長大,當城市裡學習到零零碎碎的知識,在腦紋中組織成可以自行運作的系統時,就已經無法真正信服石頭與竹子會化為島嶼居民的先祖;海上鱗片閃閃發亮的飛魚群中,會出現一隻黑色翅膀的飛魚神,小小頭腔承載要傳達給族人的海洋知識。

仰望天空之眼

但我此刻多想遺忘自己的名字,帶著城市的氣味丟進海水任它沉積成化石。當達悟人仰頭望向星空,說那是天空的眼睛時,我也想要真的被誰注視著。

而那晚,我們因為沒有找到海蛇而經常望著天空。

不是海蛇沒有出來活動,只是我們的眼睛在黑暗處不如貓那樣銳利。夜晚對許多掠食者來說不是休息的時刻。蘭嶼角鴞「嘟嘟霧──嘟嘟霧──」在森林裡交換訊息,偶爾被人類笨拙腳步驚擾起的昆蟲,在死亡隱喻的叫聲裡懷著恐懼飛行;特有的蘭嶼筒胸竹節蟲與蘭嶼大葉螽斯化成竹枝與葉片,隱身在木麻黃與旋花科植物裡。此時球背象鼻蟲毫不焦慮地在葉背或者啃食,或者靜靜棲止。

在中央公路氣象站的圓葉血桐發現第一隻球背象鼻蟲時,好像圖鑑裡的照片突然爬行起來,時間終於開始流動似的。我感到皮膚發麻,身體像是忍受著突如其來的痛苦或快感。不過那確實是我所追求的,就像認真閱讀的人總會等到改變心跳的動人語句那樣。

那幾天經常飄下溫柔得近乎憂鬱的雨,不足以改變行程,只會讓眼睛不容易完全張開。拍照完畢時,也得小心拭去鏡頭上的淚珠。

涼台的宗教感

從大天池下山的下午,天空灰暗的雲層才完全散去。黃昏那麼乾淨,我想找一個涼台看夕陽。蘭嶼的住家前都有涼台,長得像架高的木造涼亭,再用一根切了缺口的粗大木頭充作階梯。有些涼台看起來是給觀光客看海用的,有些則是很特別的場域,就像小時候經過一些宗教儀式的場所,母親說不要靠近那樣。那裡可能有才捕了大魚的潛水夫,在夕日方落的海前面,對另一個人講述海上發生的故事,同時飲下從雜貨店買來的米酒,吃著低等的魚(男人吃的魚)。

我一直注意著,然而五天都沒有見到涼台上的漁人。

到蘭嶼唯一的加油站加滿油後,我安安分分找了港口邊適合觀光客的涼台坐下。由於風已經很小,此處的浪不再有堅定的方向,此起彼落。每個波浪之上都有更小的波浪,那些更小更不規則的波峰交會處,就會形成一枚光點。

放眼望去,一座城市在海上,夜晚的街光閃閃發亮。

真想跳下去啊,我心想。

但我既不會潛水,皮膚肌肉也太薄。然而可能的話,真想像條魚一樣在海底睜開眼睛,靈活地抓幾隻龍蝦送給女朋友作禮物。我望著藏匿一切的海,像坐在球場邊看比賽的受傷選手,光想起來,手指就會興奮地發抖。

美麗卻也脆弱

天黑時我想起小蘭嶼就在南面的海上,於是極目眺望。或許被岩石阻擋或太黑的緣故,沒有找到。小蘭嶼,Jimagawud,達悟族的意思是暗流駭浪的島嶼,或是惡靈的島嶼。然而我有一天必定會渡水而去,台灣僅存的野生桃紅蝴蝶蘭就在那座比蘭嶼小得多的島上。

返航的船班在下午,我們將五日來最好的早晨陽光保留予蝶。

第一隻雄性珠光鳳蝶滑翔過去時,由於巨大的翅翼與太迷人的光澤,我與朋友同時叫出聲來。

蘭嶼特有的珠光鳳蝶,是同屬物種中唯一後翅帶有物理色的蝶,也就是當角度變換時,原本金黃色的後翅會呈現綠色、紫色,或是隱隱帶有藍光的珍珠色澤。

某隻珠光鳳蝶忽然飛來,停棲在海檬果雪白的花上。我緊握相機,投擲無數個快門像拋網。唰唰唰唰唰。我檢視照片像檢視網袋裡跳動的大魚,覺得滿意,這是曬在屋子前面會令人羨慕的好魚。

看到常見的烏鴉鳳蝶時,請握好相機,那也是島嶼特有的物種。說特有可能不夠準確,畢竟烏鴉鳳蝶在本島就是相當常見的物種,然而蘭嶼的烏鴉有自己的顏色,翅膀背面的藍綠色鱗粉發達,形成兩道金屬色澤的紋路,因此烏鴉鳳蝶的蘭嶼亞種另名曰琉璃帶鳳蝶。

所謂亞種,仍算同一物種,還有基因交流的可能性,只是通常由於地理隔離,族群無法與外界交流,遂在孤島之中,物種適應島嶼獨特的環境而獨立演化。他們逐漸辨認可以吃與不能吃的植物,春天與夏天的差別,什麼形狀的雲表示午後可能會下起大雨。他們開始習慣天空經常透明,習慣離開森林就會看到海的日子。如果覺得今天海上的天氣很好,那就飛行得比平常更遠一點,只要不飛過新華萊士線就行了。琉璃帶鳳蝶若與本島的族群交流的話,翅翼上獨特的,鎔鑄森林與海水的顏色就會黯淡。對族群來說,更多樣的基因不是壞事,只是會令拿著相機的手感到惋惜。島嶼是美麗之始,亦比什麼都脆弱。

辨認星空返航

民宿老闆娘說年輕一輩的達悟人很多已經不會說母語了,說著,她的眼神就像一個溫柔的嘆息。彼時我打開相機,放大檢視照片,由於琉璃帶鳳蝶翅膀拍得太快,每個細細的鱗粉都留下一段殘影,好像正要一起流浪到什麼地方似的。此時想起曾經問過一位達悟族創作者關於海的問題,他說,以前漁夫划著拼板船到遠方捕魚,能根據星空辨認返航的方向,就像永遠有一個燈塔在那裡。現在的漁夫很少有這項技能了。

現在蘭嶼確實有一座燈塔,只是捕魚者少了。有些東西總有一天要消失或質變,畢竟他們都有自己的靈魂。並不是為了保存打造拼板舟的技術,或是證明人類有能力自由潛水捕魚而生的。

拍完蝴蝶後,我騎車到售價比雜貨店便宜一些的農會買了飲料。離開時,門口的中年人向我熱情推銷整把的飛魚乾,幾番猶豫,買了一條帶回台北,讓家人知道我確實去了蘭嶼。

下午老闆開車送我們到開元港,笑著說以後還要再來。提著行李上船,我在甲板上腳架,留下過來的時候太過興奮而忘記拍攝的蘭嶼照片,彼時想起島嶼另一頭的核廢料儲存場前那支面對海洋的笛,會在風吹來的時候,發出迷幻聲音指引方向。

你有聽到那笛聲嗎?

小船在太平洋壓出一輪一輪的白浪。航行過新華萊士線之後,應該就很難聽到那聲音了吧。

(本文為104年度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學生組散文項特優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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